桃溪古渡

离乡六七十年了，时时萌发回望的情思。

这次回来一看，小镇发生了奇妙的变异，它，显然更衰老了；但奇怪，同时它又显得更年轻了。它返老还童，回复为八十年前的原貌。这正是我日思夜梦的昨日桃溪，是我熟悉的思念中的童年故乡。

再追溯，此刻的桃溪，也许已回复到了一百年两百年前，它自己童年的面貌。

桃溪古镇的童年，和我的童年并不同步。它的童年，据说兴于千年前的北宋，始于更远的汉唐。镇上的那些横街竖巷，也许是西汉初年，羹颉侯刘信曾规划过的封地。君不见羹颉侯的墓，高高的封土堆，就在镇头不远处。

近十多年来，从沿海到乡僻，西式建筑遍布城乡。但桃溪街道两边的店铺，此刻看不到西式建筑，也看不到中西合璧的混合型建筑，大体还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小镇往昔古民居的原貌。商店，跨街骑楼，依旧是古老的旧砖墙、旧板壁、旧排门、旧石库门。旧，但并不残破，依旧是它千百年来不移不改的古朴风貌。

南门，原是拱券式的城门楼。城楼檐楣下，有一块石质竖匾额，刻了“桃溪古渡”四个字。城门楼毁了，改换成一座上下起落的水闸闸门。水闸门，只有单纯的防洪功能，作为古镇的大门，显得很丑陋，毫无美感。河岸上的层层石阶也毁了，简陋的河堤土坡，替代了古老而实用的、美的石砌台阶。公路替代了古驿道，渡船和古渡口也人为地湮灭了。

令人十分惊异的，是长街的石板路。这条长长的石路，保存得很完整，还是七八十年前的原模原样。一块块长方形条石，在街中心横着排列，延伸成一条石板路。条石路的下边，是砖石垒砌的、长长的排污下水道。雨天，穿钉鞋在石板路上行走，下水道发出“空隆，空隆”的回音。条石路的左右两边，各有两条铁箍独轮车碾出来的深深车辙。独轮车，手工制造，型制相同，但大小不一，有农用小车，有长途运粮用的大车。长途运粮独轮车，硬木制造的轮子，木轮外边包铁箍，可运货，可载人，上长途，两个车夫轮换，遇到上坡，一人在后边推，一人在前边背纤。独轮，可以通过任何崎岖狭径，可以通过狭窄弯曲的水田埂。独轮，难以掌握平衡，谚曰，“推车无巧，窍在扭腰”，淮海战役中，华北华中数省三百万民工，把老区大米白面煎饼粉丝猪肉运上前线，其中有几十万部独轮车。陈老总说，淮海战役的胜利，是独轮车推出来的。

可以载重上千斤的独轮车，离开我们进入博物馆，不过半个世纪，似乎已十分遥远了。但花岗岩上碾出的车辙路，依旧存留在阳光下。这是中国农耕社会古老的文化遗存。这么完整的车辙路，在长江下游别的古典小镇上，都早已毁坏了。只有桃溪古镇，独存此千百万部独轮车碾过的、完整的车辙石路。

坚硬花岗岩铺砌的条石路，已历经了百年数百年。路面很结实，只有少数几块石头略有破损。居住在小镇上的人物，已递换了数代十数代。但条石不曾递换，百年前的条石路，依旧完整无毁地履行着它承载的重任。

在这条街路上，两边的房屋，店铺，民宅，显示不出富裕，显示不出近二十年的经济巨变。

奇怪的逻辑：经济的落后，保护了农耕社会特色的传统文化，保护了传统的古屋古街古镇。

人的感情倾向，常常留恋童年，留恋过去的岁月，珍视自己和亲友过去曾有过的交往情谊。扩而大之，珍视民族的、以至全人类的昨天。这就是历史学的情感基础。我们的史志传特别丰富，通史，断代史，地区史，行业史，家族史（宗谱），传记，回忆录，等等，叙述曾发生过的事件，留下可贵的人文记录，供后人采撷，学习。

怀念亲情，友情，怀念乡情。由自己，推及亲友，推及一切人群。由人而推及一切熟悉的或陌生的老房子，老街道，老城镇。它们不言不语，但都寄托有绵绵难舍的怀旧情思。古老陈旧的，传统风味浓郁的古村古镇，便成了中外旅人怀旧忆旧，寄寓灵魂旅思之所。

苏州的周庄、同里、直，徽州的西递、牛村、棠越。这些大村小镇，因为它们的古老，陈旧，素朴，成了有忆旧癖的中外旅游者、成了乡土文化的追踪者，竞相奔来浪游的极佳的人文景点。云南的丽江，山西的平遥，过去和这两座类似的古老小县城，在中国大地上遍地开花，现在都——西化或半西化了，仅存下平遥、丽江没有变，因为它们完整地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，保存了古老的朴素、纯净，被联合国确定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。

桃溪古镇，在现代工业经济面前明显地落后了。但在旅游业的发展上，它将会走在新的社会经济前边。旅游，可以使落后迅速地转化为先进。旅游，可以使传统灵迹似的再现辉煌。经济发展，并不是只有竞争尖端科技这唯一的一条单行路。落后的古镇，借重于传统文化，借重于历史，可以奇迹般地起死回生，可以重现昔日的辉煌。这是当代的另一条发展道路。

水利建设，把桃溪镇弯曲的河道裁直了。一览无余，直而单调，美丽的风景也随之消失。桃溪的曲折古河道，有九里十三弯之美，弯曲狭窄的河道，夹岸夭桃，粉花烂漫。这条河，被称为有古文化隐秘含义的桃花溪。“桃溪春浪”，曾被列为春秋时代古诸侯国龙舒的八景之一。现在，河道挖宽了，弯曲回环的水流，成了顺畅直线流淌。洪灾少了，同时，自然风光也消失了。发展，是一种新的生存方式。艺术美的鉴赏，让位于单纯单调的物欲。